激发观众对自我与乡村进行深刻思考
激发观众对自我与乡村进行深刻思考
——评杨弋枢导演的电影《内沙》
杨弋枢导演的《内沙》是一部以乡村振兴为背景的艺术电影，讲述了充满理想主义、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汤老师和年轻漂亮的单身女孩小余在农村苦心孤诣地经营了数年的有机农场从濒临转让到彻底失去的故事。影片以精心构图的缓慢长镜头，反戏剧冲突的叙事方式，非职业演员的表演，让观众直面乡村建设的挑战以及应对挑战的热情理想。
影片表现了汤老师和小余像修行一样低欲望而恭敬地进行乡村有机农业实践。“有机农业是一种以生态平衡和可持续发展为核心的农业生产方式。它通过避免或减少使用合成化学物质（如化肥、农药、除草剂）和转基因技术，依靠自然过程和生态系统来促进作物生长和土壤健康”。从有机农业的定义可以看出，汤老师和小余的梦想本质上是让土地和人都回到本来自然的状态。《内沙》呈现了这场低欲望的乡村实践的复杂性。汤老师和小余在农场的劳作和日常生活有些清苦，但他们在精神上是充实丰盈的。影片开头小余在牛圈里用手机拍着牛眼眸里的倒影，然后喂牛，汤老师在工房里推着车运送有机肥料。小余始终认同农场是她的家，她跟妈妈说：“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她跟小孩子们讲什么是有机农业，她跟妈妈坐在旷野里挽留妈妈留在农场并在一棵大树下祭奠亡故的父亲。汤老师滔滔不绝地跟要拿走农场的朱教授讲述农场的历史和文化，他一边劈柴一边跟小余讲人在宇宙中不过一粒沙，在失去农场的时候他给小余留下“随心之所欲，未来可期”的话语。他们俨然成为现代城市生活的人们自我观照的一面镜子。《内沙》中汤老师和小余都放弃都市的快节奏生活，全身心地投入乡村的有机农业实践，他们拒绝以经济效益衡量存在的价值，试图建立一种低欲望而又独立的生活方式。他们的选择提供了一个反思都市生活的维度。
《内沙》缓慢的长镜头不仅呈现了由长江入海口的流沙日积月累堆积出来的岛上农场附近的景观：泛着金属碎片光泽的滔滔江水、大片大片枯黄的芦苇荡、鸟群在空中盘旋、大片枯玉米地以及兀立的老树。缓慢的长镜头还建构了汤老师和小余之间一种非传统的情感关系。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基于尊重与默契的共生模式，他们既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欲关系也没有家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小余对汤老师的信赖和理解超越了跟母亲的心灵默契。她支持他建设有机农场，六年一分钱工资不拿，体贴地陪伴着他，在面对村民围攻时她先站出来，她去找汤老师的前妻时略带羡慕地说：“你是汤老师的灵魂伴侣！”小余欣赏汤老师的梦想与责任感，他们在六年的朝夕相处中平等、尊重、默契。影片超越了传统的男女浪漫叙事，他们超越了肉体的欲望，因有着建设有机农场的共同愿景而联结，在事业上合作，在生活中陪伴，彼此默契又保持边界，形成一种低欲望的独特的精神互惠关系。他们更注重精神共鸣与价值共享，而非占有欲。在平等、尊重与默契中，他们超越爱欲，构筑一种更独立、更自由、更深层次的人际关系。影片中，汤老师决定农场的一切事务，为了给工人开工资他让人杀了小余喂养的心爱的牛，他不告诉小余就签订了转让农场的协议。而当小余当着汤老师的面确认他已经放弃了农场时，她毫不犹豫地脱下汤老师的军大衣毅然离去。片尾，汤老师不知所终，小余独自牵着那头小牛站在水草丰茂的岸边，并无悲喜地说：“我们就在这里吧。”汤老师和小余之间这种低欲望人际关系，恰恰可以让人反思现代城市生活与人情感的关系。
《内沙》影片另一个独特之处在于一些看似不合日常逻辑的超现实场景，这些充满仪式感的场景拉长了观众的心理时间，在这些“停滞的时刻”中，邀请观众一起沉浸在主人公的内心风暴里出神和遐想。汤老师酒后在火堆旁笨拙地起舞，悲凉而又欢快，孤独又自由。小余和妈妈坐在旷野老树旁，两个曾经相依为命的女人默默地依靠着，但她们的心却各在一处，各自的孤独跟身旁的大树一样真实而具体。在得知失去农场后小余缓缓而又狠狠地啃着他们种植的火龙果，果汁沾在嘴巴上犹如鲜血一样令人触目惊心，像是她内心克制的痛苦的外溢。小余在那棵大树下认真地埋葬了妈妈带来的已经腐烂的两个苹果，然后她半蜷缩地躺在地上凭吊已经削发为尼的妈妈和不幸过世的父亲，她把痛苦和孤独通过身体传递给大地。汤老师在失去农场后给小余留下一纸“随心之所欲，未来可期”后，影片中他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他独自在马路上不停歇地狂奔，他的奔跑变成了一种舞蹈，终于释放了所有的焦虑和压力，他在自我王国里狂喜奔放，那是他人无法征服的自由疆土。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袭击了温室大棚，刮倒了牛圈，刮走了农场的所有，但这场风不是破坏性的灾难，而更像是对汤老师和小余不得不失去农场后的暴力复仇，它破坏了农场的一切，但小余喂养的那只小牛却安然无恙。影片的这些修辞性的超现实场景，无意交代汤老师和小余的命运何去何从，汤老师在奔跑中戛然消失，似乎时间凝固了他的那种自由狂喜的生命状态。影片最后一个长镜头，小余牵着那头小牛一直走到一个水草丰茂的荒僻之地停下来，一个单身女孩和一只牛如何延续她的有机农场的实践，影片给观众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这些超现实场景并不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但却是影片的灵魂所在。
作为低成本制作的《内沙》，没有明星和专业演员，某些场景中演员的表演痕迹较重，人物刻画也略显单薄。虚伪贪婪的朱教授形象缺乏内在深度，表演略显夸张，显得空洞刻板，少了些真实感，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影片的力度。但《内沙》仍是一部能激发观众对自我与乡村进行深刻思考的艺术电影。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
